【随笔】与父亲的最后时光
随想|感触
「与父亲的最后时光」
文|张远来
从没想过同在一片国土，却会跟父母长达四年不能见面，而终于见面了，却是我们在那个城市相处的最后时光。
2004年，带着忐忑与憧憬，我们夫妻领着刚刚两岁的孩子，举家到了南方侍奉。在我山村的家乡，侍奉是一种高尚的奉献，你不需要计较报酬，也从没想过有报酬。但在这个南大门的都市，传道则完全是一种另类的生活方式，牧师是一种待遇职务，是一种地地道道的，有高低贵贱的工作。我们不叫牧养，叫上班。上班就有许多潜规则，比如：
办公室的《参考消息》是只有一个头可以看的。那个时候，我还不知道。每每中午吃饭的时候，除了跟几个聊得来的弟兄们high，聊新闻，聊中医，聊电脑，我就喜欢在会议室里边吃饭，边看报纸。我最喜欢的报纸就是《参考消息》。经常端着碗就翻开了《参考消息》，每每如此，办公室里所有人都会奇怪地看看我，我却一直搞不懂问题出在哪里。有几次，我还专门跑到水房照照镜子，以为脸上粘了什么。有一次，我在聚精会神地看《参考消息》的时候，还狠狠地被某领导莫名其妙地训斥了一顿，随手拿走了我的报纸。我却一直不明白，为何全办公室的人都不看参考消息，也把看参考消息的我看做怪物。直到最后，还是那个烧饭的小姐妹，偷偷地告诉我：“《参考消息》只能给某头一个人看的”！我才如梦方醒！
另一个奇葩的潜规则就是，外地同工没有工作满四年是绝对不可以回家探亲的。这一点我一直不明白，每次口头还是书面申请，都没有下文。某主任还正颜厉色地训斥我不以大局为重，刚来不到两年，就要回家探亲。我则搬出规章制度，要知道，拿东西从头到尾都是我润色和做法务的。人家却让我直接找一号首长。结果我真的拿着请假条去到了一号首长的办公室。
想必，已经被层层汇报我要春节探亲了，见到我要假期回家，首长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了。我照例又是和他讲规章制度。没曾想，一号首长一听规章制度，立刻声色俱厉地告诉我：“只要我在这个位子上待一天，没有四年，谁都别想回家探亲！当年我老婆请不了探亲假，整整四年，没有回家探亲。
就这样，我一次又一次告诉父母，放假就回去看你们，结果，一次都没有看成。久别亲人，有多想家，多想念亲人，你只有经历过，你才懂得什么叫做思念。每每春节我一个人在一栋大楼值班，空空如也，那个时候还没有视频。与父母的电话都让我格外想家！
不能回家，儿子照例也没法回去的。甚至，那个时候，电话费也出奇地贵，我们打电话都会格外紧凑。每次没有说几句，母亲就叫出来， 这么远，电话费贵，少说几句吧！因此，几年来，我都很少有机会跟父母推心置腹地聊聊什么。
最终，更加想念我们的父亲，还是下定决心，来看我们了。
在见到父亲前，我已经模拟了许多遍，见到父亲我一定要给他一个拥抱——小时候，我最害怕父亲的亲吻，因为他的胡子特别坚硬，活像一把铁刷子，在我脸上一蹭，痛得我十分难受。而我一直都没有告诉过父亲，我为何不太喜欢他的亲吻。如今，我已经长大了，父亲也老了，特别是两次脑溢血后遗症的影响，父亲的思维和行动都迟缓了许多，加之几年的思念，让我特别想念我的父母，总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。
在出站口等待的时候，我已经模拟了许多次。想象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。
父亲出来的那一霎拉，我还是惊呆了！几年不见，父亲真的老多了。过去那个魁梧高大的身材，那雄赳赳的气势，全都没有了。虽然气质依旧，但显然瘦小了许多，而且一直挺拔的身躯，明显地弯曲了！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，他居然整整给我挑了两蛇皮袋的各种家乡的美味。把原本就已经驼背的身躯，压得更低了！
我原本以为几年没见到父亲，我一定会眼睛发亮地看着他雄赳赳地走出闸机口，我就冲过去给他一个熊抱。没曾想，在那一霎拉，我竟然呆住了！这还是我朝思暮想的爸爸吗？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！？
时间容不得我多想，父亲已经先叫出了我的名字：“远来！”我来不及掩饰不争气的眼睛，就冲了过去，我想过许多次拥抱，这一刻，我却不得不先接过父亲的担子，放到地上，趁他没有注意，我鼓起了许多勇气，紧紧地抱住了父亲。
明显地，父亲也迟疑了那么一会，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——要知道，在我的家乡，从没有父子拥抱。我们长大后，他也再没有拥抱过我了。迟疑仅仅是那么一会，接着，父亲就轻柔地抱起了我，那已经行动迟缓的双手，轻轻地在我的背上拍了又拍！
北方的冬天很冷，父亲穿的很厚。大概是没有地方放衣服，到了南方，见到父亲时，他还穿着厚厚的棉袄。回到家里时，他已经大汗淋漓了。晚上，我给父亲洗脚，那个时候，他已经没法弯腰自己擦脚了。我蹲下来，轻轻地捏了捏父亲的脚，这双脚为了家庭，为了我们这些儿女，也特别为了大别山那几百间弟兄姐妹，跑遍了山区的每个村落阡陌。如今，已经瘦骨嶙峋，几乎每个脚指甲都变厚，变硬，而粉化了。想着过去那高大伟岸的父亲，低着头的那一霎拉，我终究是没有忍住不争气的眼泪！父亲是没有觉察到，却也轻轻地摸了又摸我的头，“孩子！你的头发比以前少了！”在这许多年机械式的劳作中，这算是上苍赐给我最温馨的礼物了！
父亲在我家的那些天，或许会有小小的失望，不过他一直没有告诉我。当时上班很忙，每天我们都是早出晚归，他常常是一个人在家，我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的。不过每次下班回来，我们总会有许多谈不完的童年回忆。
父亲谈到他少年时代，时有在水库畅游，一整天，若不是肚子饿了，就不知道回家吃饭。回忆起哪怕在那个最幽暗的年代的童年趣事。而我则忽然想起父亲一直没有兑现的承诺。
小时候，我无比喜欢游泳，看到同龄人挑水的优美身姿，不知有多羡慕。无数次在家里模范他们游泳的姿势，无数次在梦中畅游，惬意兴奋，却突然醒来发现是一个梦。但母亲绝不允许我下水游泳。理由是，河里会淹死人！她还会列举许多乡人和孩子在水里游泳被淹死的。或许是担心只有一个儿子去游泳出事。每个夏天她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，日夜盯着我，不准下水。有那么几次，我明明看到母亲已经睡熟了，轻轻地爬起来，踮起脚尖，偷偷地走到池塘，还没走几步，母亲总能赶过来，硬是用一个长长的竹竿，把我从池塘里撵起来。接下来必是一顿爆揍，一次比一次厉害。
也许是看着揍得过分，从不在孩子面前干涉彼此子女教育的父亲，在旁边安慰我说，等你长大了，我就教你游泳。没曾想，这句话让我等了许多年，也真让我安静了许多个夏季，再没有偷偷下水了！
和父亲相处的那些天，我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儿时的承诺。看着骨瘦形销，弱不禁风，却依旧信心满满的父亲，我笑着跟他开了个玩笑：“喔！我想起来了，您还欠我一件事呢！”我说得一本正经，父亲则听得严肃认真：“什么事？”“我还在等您教我游泳呢！”父亲知道我是在开玩笑了！甜甜地笑起来！开心得还是像童年抱着我亲吻的那个模样！
2018年9月20日星期四
于深圳
文章校对| 孟
图文编辑 | 四月
图片来源 | 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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